又是天寒地冻,又是风雪载途,这令我不由想起了曾经的毛窝子。 那是一种用芦花和细麻绳巧妙组合编织而成的草鞋,在物资稀缺的岁月里,它是穷苦人家物美价廉的御寒之物,可分为平底和高跟两大品种,平底的轻便舒适,适宜干天穿,即使远行也无大碍;高跟的其实是平底的深加工,就是在平底的下面拼装上一块鞋底样的木板,或者就在木板上规律地钻出圆眼起手编织,木板底下的前后头各钉一段木齿,可以蹚水、隔潮,缺点是相对笨重,不便走长途,是大众化的男女老少皆宜的高跟鞋。现在它已经退出历史舞台,基本销声匿迹。 我们童年的冬天大都是在毛窝子的陪伴下度过的,留下了酸甜苦辣的故事。 毛窝子的材料是芦花,芦花绽放之日,正是芦苇生命终结之时。 天高云淡,秋风轻飏,蒹葭苍苍,芦花绽放。生命力极强的芦苇,不择地势,茁壮成长。在秋风的挑逗下,那毛茸茸的芦花,犹如一条条巨大的狗尾巴,随风摇摆,在蓝天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温馨,配上金黄的叶子,愈发风韵翩翩;它又恰似一棒棒刚缠出的棉花糖,恣肆膨胀,在农人的期待中,仿佛特别甜美,迎着渴望的眼神,更加搔首弄姿。 每年秋收完成,秋播结束,主要的农事已然告一段落,芦苇就走向了生命的尽头,它的竿正由青转黄,水分渐失。我故乡的芦苇都生长在湖水里,很少遭受伤害。朔风即将来临,正是收获芦苇的最佳时机——风大了,部分芦苇承受不住,便会折断,降低价值。此时,生产队开始组织男劳动力下湖收割芦苇。寒流往往不期而至,前来捣乱,水面便会结冰。但是村里的男子汉们个个毫无惧色,汇集到湖边,取出百衲衣、肩垫子,厚底鞋,披挂整齐,收拾利落,灌上几口老白干,一声令下,犹如对敌临阵一般,人人手持镰刀,冲进冰冷的湖水之中,镰刀飞舞,芦苇纷纷倒地。工夫不大,十几个苇个子就串联成一列,仿佛打败的俘虏,被胜利者押解着拖向岸边。 芦苇一上岸,等候多时的妇女们就一呼而上,麻利地截下芦花,妥善收藏。那会儿,实行的是平均主义制度,收获的物资无论多少,都统一过秤,再按队里人口平均分配给每个家庭。重视度不同,芦花的作用也不同。家有擅长加工的老人的,就把芦花做成毛窝子,一般家庭则有些暴殄天物了,他们感到冻脚了,便随手取过一些,塞进鞋窠充当一次性鞋垫,又柔软又暖和,偶尔把鞋子打湿或脚汗太多,随时吐故纳新即可。 记得童年,每年冬天,分到芦花后,祖母都会废寝忘食好些天,赶做全家人的毛窝子。她先搓绳子,再挑芦花,穗头大、毛绒多的为首选,除去苇叶等杂质,再一根根捋顺,剪齐根部,均匀湿水,压碎茎管,然后装好木钉耙,扯平绳子,一端挂在钉耙上,一端系在腰间,将一根一根的芦花拧绕挤排到一起,先做出鞋底,接着才是编鞋帮。为了结实美观,还会适量加进一些花花绿绿的布条。加工鞋帮比做鞋底复杂一些,尤其是造型,最为关键,该方则方,该圆则圆,该收则收,该放则放。样式美观的毛窝子,家人穿出去也自豪。而做毛窝子最彰显水平的是收口,正如其他编织活一样:“编筐编篓,难在收口。”收口收得好的,内口留有一圈绳穗子,既好看又不磨脚,还不会散架。为了防止扎脚,祖母把毛窝子做好后,还会在我的毛窝子里边用旧布给绷上内衬,穿起来就和布鞋一样舒服了。通常无论大人孩娃,一家人每年每人一双,大人的追求的是结实,孩子的讲究的是美观,因此,很多孩子的毛窝子就被做出了虎头棉鞋的模样,虎头虎脑,眉清目秀,栩栩如生,寓意吉祥,吸引眼球。其实一双毛窝子,爱惜点的,穿个三年五载都没有问题,只有孩子的脚长得快,才需要年年更换,而且孩子喜新厌旧。 那会儿,都是靠工分吃饭,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经济来源。祖母做的毛窝子,不仅满足了自己家人的需求,还送给亲友,落得人情,偶尔做多了,就拿到市场上去卖,一双卖个块儿八角的,就心满意足了。因为一个男劳动力一天才挣十个工分,一工分合成三五分钱是常有的事儿,能值一两角钱的时候,则很少见。累死累活,一个男人一天的收入也就是几角钱,而技术熟练的妇女一天可以编织两三双毛窝子,收入不也是很可观了吗?祖母卖毛窝子回来,换得的辛苦钱总不舍得自己花,只替全家考虑,不是置办一些油盐酱醋,就是为我们买来零食。 孩子们只管自己的好奇,听不进大人的叮嘱,明明坦途在前,偏偏喜欢跺积水,踏泥泞,毫无忌惮。雨雪天穿着普通鞋子去上学,走不多远,就会被打湿,只好受冻,别说家里没有可替换的棉鞋,就是有,也要至少冻半天;而穿上毛窝子,特别是高跟的,就基本无忧了。刚开始,我任性,就是不肯穿毛窝子,总感觉草绿色的军用鞋时髦,所以脚常常冻肿,乌紫烂青的,白天冻疮流水,晚上躺在被窝里疼得钻心。在母亲的强制下,换上了祖母编的毛窝子,暖流顿时通遍全身,舒舒服服坐在教室里,脚不冷,浑身也不冷了,可以更加专心听讲。下课之后,满校园高跟毛窝子的“嘎达——嘎达”声,连同孩子们的笑声、歌声,汇合成一支独特的校园交响曲! 毛窝子,酸酸的毛窝子,暖暖的毛窝子,依然珍藏在我的心头。
2019-02-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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